鴿子摸魚塘

18

山里很安静，若非窸窣行走的声响，这里还会保持着杳无人烟的风貌。

没有对话，没有互动，为了照顾弱鸡还特意放缓了步调，阿尔弗雷德有种自己在皇宫御苑陪着坐轮椅老年人散步的错觉。

无趣，无聊且无奈。

目光极快掠过终端，距离出发过去近三个小时，虽说已经交代得很清楚，可王耀只是全程默默跟在身后不远不近，既没有开口休息，也不曾要求补水。如果不是背后的呼吸一点点粗重难耐，阿尔弗雷德还真当他没有这方面需求。

——不会被自己吓得连正常要求都不敢提了吧？

嗤笑一声，大步跨过又一个深沟后转过身停下脚步，始作俑者毫无负担和自觉地好心提议：“喂，肚子饿了吧，我们准备开饭。”

王耀将重心撑在拐杖上，正考虑要如何花最少的体力爬上这高坡，听闻琼斯欢快而突兀的话语，不觉疑惑抬头：“……开饭？长官、您带着能量条吗？”

阿尔弗雷德居高临下掷去鄙夷：“要什么能量条，你不是很会吗，我来现抓，你负责处理和烹饪。”

年轻人心情大好地哼哼，只此一刻，他觉得带着王耀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现成厨子带在身边，谁还吃什么干巴巴的能量块啊！

***

琼斯的分工很明确，也很合理。

作为放眼帝国都拿得出手的顶级战力之一，就是只给琼斯一把小口径携行枪，这片密林中的生物再狡猾，对他而言端窝灭种或许也不再话下。

王耀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于，琼斯现在手里并没有热武器。

长官不想再吃鱼，不巧附近也没有游曳鱼群的水源，于是猎物自然切换到了未曾尝试过的飞禽走兽。耐心锁定体型合适的目标数次，但快到手的午餐不是长着翅膀高飞，就是撒开四肢蹦跶而去。

就手头资源的现状而言，这一切极其合情合理。

可年轻气盛、一看就像被家里惯坏的孩子王才不管这些。

王耀面无表情，当做没听见琼斯冲动骂街的粗口。他对年轻上官难得一见的丢脸画面并无感想，他和琼斯不过偶尔搭伙组队，无论善意恶意，对不愿牵扯过多的人倾注多余情感都毫无必要。

只凭一刀，真的很难结果那些为艰难生存而进化得机警的生物。捕猎大型动物自己会有受伤的危险，小型的则更加警觉，做陷阱至少要一晚才能有结果，还不能保障每次都有收获。

“……工具不趁手啊。”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哪怕现在让亚瑟·柯克兰过来，结果也是一样。

要不还是再多走些路去河边碰碰运气？

琼斯再挑食，也还是保命更要紧嘛。

——不过好像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更容易生气？不知道他现在怒气值积攒到了多少？话说，届时倒霉的不会还是我吧……

王耀碰了碰口袋，忽地想起自己早晨还沿途收集了些浆果。

防水布在手心展开，因为掉落水中磕碰的缘故，本就脆弱的果实已经汁水迸溅，散发出甜腻熟烂的香气。

有水分，有营养，勉强能补充些体力，但也就这么一些。

王耀被酸甜气息勾引得吞了吞口水，眼角闪过骤然出现的迷彩浓绿，五指条件反射收拢护住。

阿尔弗雷德提着刀又一次无功而返，即便神情凶神恶煞也无损那张天赐的俊脸。少尉蔑视王耀紧张又尴尬的样子——就他那离这么近都发现不了气息的警惕性，在自己眼里根本不够看，真要动手早死几百回了。

“既然身上有食物，还不赶紧吃，别一会儿又体力不支跟不上。”

——那眼神又是怎么回事？这家伙这么大两只眼睛只有发呆和惊讶两种模式吗？

“长官，您怎么办？”

弱者向强者表达的忧虑真令阿尔弗雷德·F·琼斯感到新鲜又不屑。

“呵，我需要你担心？”

从小到大，就连阿尔弗雷德都快把“上位者对从属的义务”听得耳朵起茧，更别提亚瑟和斯科特他们那些继承家族姓氏的，估计做梦都在不停回放这些无聊的说辞吧。

纵使是蝼蚁，一旦纳入他的保护范围，折腾作弄是一回事，庇护他们的责任又是另一回事。

阿尔弗雷德自知热衷挑衅常理，但这些底线他还是会本能遵守，不然会被家里尤其是亚瑟唠叨死。

王耀早就习惯了琼斯的恶言恶语，刚才那一记惊吓导致的下意识是将简单的情况复杂化了起来，可对方的反应也出乎他的预想。

琼斯一派“你不会以为我掉价到要和弱者争口粮吧”的嫌恶姿态很是傲慢，但这副拽不拉几的样子倒是比心思难以捉摸的柯克兰好懂。

诚然，beta操心alpha是有些不自量力，尤其是他这种beta中也垫底的存在。

不过，既然被迫绑上一艘船，也为了可持续倚靠这条炸药桶般的大腿，好歹稍微出点力吧。

“长官，我们换个地方去捕鸟吧。刚才沿途有不少新鲜的液态小体积排泄物，这附近应该有草食性鸟类聚居。秋天处于换毛季，它们飞不高。”

阿尔弗雷德见王耀像公园里坐在树下太久的老年人般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眼角不由一抽：“那些体型更小的鸟会比较好抓？还是你要现在花时间搭陷阱？”

如果说在王耀面前刚才的那些失态阿尔弗雷德毫不介意，那是自己都骗不过的谎言。

没有干翻敌人就是没有干翻敌人，无论什么理由都好，到了战场上可没人会听那些无用的辩解。

柯克兰家长大的孩子都对人类的微妙情感十分敏锐，因为他们从小就在如履薄冰的环境中小心翼翼。

王耀的窃喜和奚落藏得再好，在他们面前也会是无处遁形的扎眼。

可偏偏那家伙，真的如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般，从头到尾只是坐在那里静静注视着一切，间或流露的不过是浅显的遗憾。

让人松了一口气，又让人无名火起。

——所以现在又扯的什么鬼？这一路上难道不都有鸟？

失去了一直以来依赖的现代化装备和仪器，阿尔弗雷德再不情愿也会承认，孤儿院出身的王耀在野外觅食这方面比他更有心得，两相权衡，他这才忍得住脾气好好交流。

“体型小的鸟应该会更敏捷，陷阱的话天黑前我会根据目标猎物来做一个。”王耀自顾自仔细探查着自然呈现在眼前的丰富轨迹，“现在我们只要换个工具就好，运气好的话，十分钟就够了。”

“哈？”

他一路换了三个地点浪费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一无所获，现在突然蹦出个形似残废的人轻轻松松说十分钟搞定？

——这家伙是饿晕头了？

“这边，长官注意从下风处绕过去，不要让气息扩散开。”

阿尔弗雷德顺着王耀手指的方向望去，并没有想象中叽叽喳喳站满枝头的画面，只有棵半死不活的蔫树残喘着倾斜。

“长官你就在这里待着，藏好不要出声。”

王耀说完，也不等身后人有任何不满，谨慎地循着逆风处一点点靠近树桩，随后将口袋中的浆果全数抖落到地上。

这一举动让厌恶无聊的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起来，大度原谅了王耀的一系列不敬，并期待起这家伙还会有什么让人意外的后续。

琼斯少尉的坏笑很快凝结在脸上。

王耀迅速闪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树后，抬手将盘发的簪子和皮绳取下，黑发散落肩头，金属发簪则顺着手指抚动，上端从中间岔开固定成一个角度，王耀熟练将发绳扣上，俨然成了一柄弹弓。

“你……”

“嘘！不要说话！”

阿尔弗雷德被凶狠的气势震慑到，一时落了下风，只得愤懑将头缩回树后。

王耀呵止了碍事的家伙，从急救包中掏出三枚石子，右手五指细细地一颗颗摩挲按揉，彻底熟稔了每颗石头的棱角和重心后，将之收拢在指间随时蓄势待发，随后抬起左手，“吧唧”一声响亮地亲吻手背，而后又是一声，再一声，凄切之音宛如受伤的鸟类不停呼喊着同伴。

阿尔弗雷德对这一出诡异场景张口结舌，不过要是实话实话，他并不讨厌这种即兴的有趣惊喜。

食物的芬芳，同类的嘶鸣，时间一分一秒静静流淌，足够的耐心真的等到振翅之声顺风而来。

白尾鸦的利爪落于枯枝，浑圆眼珠随着脑袋咕溜打转似是疑惑探究，很快就被树下甜美的果香攫住了注意。

王耀停止发出响动，无声无息拉开了弹弓，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刃，是阿尔弗雷德无法想象的澄澈锋芒。

“啪”！

沉醉于美食的猎物察觉到风压已经太晚！振动的翅膀才刚刚展开，却恰恰为瞄准前翅的猎手送上了命门！自然界幸存至今的生物都顽强无比，一时的袭击并不会令它们放弃挣扎，而老道的猎人也早就备好了后手！

电光火石间，王耀向所判断的路径毫不犹豫射出另外两颗石头，将拼死飞往天空的鸟儿彻底封死前路！

这样不够！

眼见午餐坠落地面又再度扑棱而起，王耀噌地抽出猎刀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啊呜——”

“啧！”

阿尔弗雷德无语之极，也不知道这戏怎么会演成这样。好在他反应更快，在王耀被树干绊倒的同时就将攥在手中的兵器猛力投出，破风而去的刀刃精准刺穿了猎物脖颈将之狠狠钉在地上，直到对方再也没有了抽搐的声息。

“呃，谢谢长官。”王耀用袖子擦擦摔得灰头土脸的面颊，有些心虚赧然。

阿尔弗雷德捏紧拳头，他有充足的理由和权能就地把这人摁在坑里拷问，可如此必定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而且看着这张傻气又茫然的面孔，他就像是突然被戳爆的气球，一丝干劲都不剩。

朝天翻了个白眼，阿尔弗雷德一言不发走近彻底咽气的午餐，将尸身提在手里翻弄检查。

前膀，背侧，眼睛。

这三处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属于非常有效的打击部位。

阿尔弗雷德熟知战场和杀戮，所以才愈加深受震撼。

哪怕只是不情愿地随便扫了一眼，但过目不忘的天赋还是令阿尔弗雷德记住了王耀所有登记在册的信息。

那惨不忍睹的射击课成绩，和其它科目一样，漂浮在茫茫及格线的海平面上。

绝不是像现在……

“怎么了长官，是不够吃吗？”

“你先别说话。”竭力在平复刺激的金发青年口吻极冲，不过一秒又有些泄气，“算了，先找个地方生火吧，这个怎么弄？拔了毛烤？”

“考虑到寄生虫问题，还是文火炖会比较好，我来弄吧，还要想办法搞个容器。”

王耀急切地伸出手，阿尔弗雷德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雀跃。

雀跃？

摊开掌心巴望着自己的男人眼中虽然还噙着些撞出来的泪意，眸子却熠熠闪烁着期盼的光彩，因不断亲吻手背的红肿嘴唇泛着水光，披散下的乱发衬得若隐若现的脖子非常晃眼。

阿尔弗雷德骤然觉得身体僵直，宛如被电流刺了一下。

“长官？不赶紧放血的话……”

“你既然有弹弓，为什么刚才不拿出来，看我折腾很好玩吗。”

王耀懵住，没想到琼斯居然会选在这分秒必争保持食材新鲜美味的时刻发难。

早上已经答应了贺瑞斯·王中士帮忙打猎，王耀不觉得自己会将这方面的信息一直隐藏下去，只是没到拿出来的时机罢了。

他带着这装备也不过是图个安心，旅途中也并非必须用上。

可惜琼斯和柯克兰大约是不会相信的。

王耀自嘲地笑了下。

至于刚才一直作壁上观……

“呃，我没有戏弄长官的意思。”辨认不清琼斯神色中潜藏的真意，王耀只得挑最简单的实话讪讪道，“只是，珍珠鸢的肉质太柴，筋骨又硬又多，灰粟狸的肉质偏酸气味也很冲，我实在喜欢不起来……所以，没必要去抓那些难吃又难处理的……食物，吧？”

“呵呵。”

阿尔弗雷德不由失笑。

硬了。

真TM，拳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