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摸魚塘

貳拾壹

【廿壹】

 

阿尔弗雷德·F·琼斯从自立门户的百年多来，只寥寥见过王耀数面。

毕竟这东方旧主深居幽宫被严加看管着，并不是人人都像他的前监护人那样可以来去自由。

对于那个人的好奇，他自然是有过的，这本来就是一句多余的废话。

如他这般充满朝气与活力、对世间一切都有着澎湃热情的年轻国度，又怎么会放过任何了解新鲜或未知事物的机会呢？

何况那个人曾令高傲的帝国绅士情绪似山峦般滑稽地起起伏伏。

从深切巴望着东印度公司商船的回港，到渴求进一步通商不成失态地拿珍品出气，以至后来的刀剑相向炮火威逼。

隔着大洋的阿尔弗雷德原本都快忘了，而今气质卓著的贵族，在过去更是威风横扫七大洋的暴戾海盗。

关系缓和后，随亚瑟去往清国捡便宜的阿尔弗雷德带着疑惑小心窥觑着世界霸主阴鸷表情中的嗜血残忍。

在工业发展所革新的效率概念指导下，他的前监护人通常只会采取最为直截了当又省时省力的第三步铲除大多数阻碍，如此反常地浪费精力按着常理出牌，着实令人费解。

同时，那个在他刚刚脱离了桎梏、被帝国疯狂报复又被盟友背叛时仍旧愿意和他贸易的古老国家，虽然的确帮助他在内忧外患下短时间内积累大量资本填充了虚空的国库、甚至连亚瑟的封锁都不再有任何威胁，可作为一国化身的王耀，并没有让阿尔弗雷德产生任何憧憬与艳羡的情感。

他不明白，王耀在精致到令人眼花的珍贵布匹妆点下确实是让人移不开眼，但像一尊瓷器人偶般空洞缄默的男人哪里有让人心生好感的地方？

尤其是黑发男人明明一副病得走不了路的可怜模样，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却别有深意好像还夹杂若着有若无的嘲弄，令他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阿尔弗雷德震撼于天朝的富饶，也渐渐不满起坐拥丰硕物产却羸弱傲慢的男人和国家。

在好不容易抗争到了自由、又顽强着攫取了稳定的生活后，他已警醒地明了——

光有改变现状的梦想并不足够，新生的合众国，迫切渴望着将之化为现实的力量。

而为了积淀起和一切阻挠他的人所抗衡的力量，美利坚需要资本。

能让一张六便士毛皮获取一百美元暴利的天朝市场，正是实现他理想的天堂所在。

然而，即便短短半世纪就成为了仅次于大英帝国的对清贸易实体，即便他拼尽全力和西班牙人俄罗斯人竞争着捕杀海豹、从固执的印第安人手中换取毛皮，即便他竭尽所能漫山遍野搜罗天朝中意的人参，阿尔弗雷德依然陷入了和亚瑟同样的泥沼。

白银和金币的匮乏，使得贸易的逆差越来越大。

长高的少年人挠着乱发急切地需求着清国物资以壮大自己，可他却日渐付不起清国开出的要价。

经历过压迫和欺凌，他才更想成为英雄，让这世间不再降临同样的痛苦。

可是没有力量，他要如何成为英雄？

没有钱，他又哪里来的力量？

思忖再三，阿尔弗雷德果断选择了前人的老路。

如果鸦片能比白银更让那片国土上的民众满意，那为什么不呢？反正他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若是情形不对，立即变更策略就是了。

身躯挺拔健壮的阿尔弗雷德已经不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

为了最终成就多数人的happy ending，过程中少数人的牺牲无可避免。

但他有信心，会成为比亚瑟更好的秩序制定者及维护者。

所以在他疆域中的印第安人应该理解他，为了共同的强大而把土地交换给他、达成最优的规划和配置；所以那些妨碍了铁路正常运行的麻烦野牛应该被射杀，化为他贸易商品中的一部分，成就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所以毗邻天朝的日本应该对通商一事毫无异议，他都尊重对方国土上的完整、国事上的自主自决了，本田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来自他的庇护和先进技术的传授呢？

伟大事业的路途初时总是艰辛的，还会招致误解和反对，但是只要秉持理念突破苦难的瓶颈，阿尔弗雷德坚信在他的调解调停下，总有一天这将会变成一个人人幸福的公正世界。

可这一次为了促成国际联盟诞生而投入他无数心血的会议，却遗憾地没有收获预期目标。

——哪怕没有一点好处，HERO还是在和约上签字了啊。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牺牲一点自己的利益来换取长久的和平呢？

——是没有看见世界上其它弱小国家殷切期盼新秩序新规则的眼神吗？

阿尔弗雷德内心有些低落和苦闷。

亚瑟和弗朗西斯那些小鸡肚肠的老顽固也就算了，可居然连日本小国还有自身做不了主的民国都不给面子，这导致胸中有着宏伟大业的美利坚郁卒加深。

——这样可不行啊，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HERO要好好想想办法才是！

正努力权衡之际，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个他认为早已消失在时代洪流中的一国化身以近乎不真实的方式在众人身前登场。

王耀和Wellington若无其事地演绎着自己编撰的剧本，随后又如来时一般，泰然自若地自顾自将哗然喧嚣抛在身后。

简直……嚣张得不得了。

不得不承认，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年纪的美利坚合众国与大多数人类及国家一样，无法免俗地被这出变故震慑到。

或许，阿尔弗雷德要比他们都更错愕一些，受到的冲击甚至比呆愣着的前监护人都要大。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位东方年长者。

不是那个端整坐在饰花扶手椅中身姿孱弱，却会从金棕色幽深瞳眸中溢出莫测的冷峻美人。

只不过是换了件衣服，剪短了长发，架上了一副眼镜……

分明举手投足、就连那斜蔑着轻掠而过的眼神都和旧日如出一辙。

——可是……

阿尔弗雷德无法确定，只丢下一个洒脱背影的纤瘦男人，和自己脑海中的影像还能重叠上几分。

与自己并排着沉默的共谋并没有纠结那么多。

拳头砸在桌面上的轰鸣被凡尔赛宫镜厅中鼎沸人声所掩盖。

阿尔弗雷德缓缓收回视线，抬头向挺直背脊做手势召唤侍从的绅士，不觉微微启唇吸了口冷气。

自战争开始便不断试探着大英帝国底线以谋求己身利益的半大青年一瞬背脊发寒。

他与遥远的东方古国不熟。

可他与一脉相承的抚养人却是熟到腐烂。

直到此时再次仰望对方脸上森冷的阴狠，心头不禁动摇的阿尔弗雷德才不情愿地醒悟到——

即使太阳已逐渐西沉，但美利坚雄踞世界至高点接受景仰的时机……

还未到来。

 

受到一点点小挫败的青年人很快振作起来。

他立马又有了新的好主意。

这当然还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没有灵活思辨的头脑，要如何引领对他有所期待、需要仰仗他的那些弱小者呢？

于是都没来得及知会自己家的管事，踢踢踏踏的脚步已火烧火燎奔往亚瑟的所在。

然后——

阿尔弗雷德一直都知道亚瑟和那个人之间的这层深入关系。

只是挺难想象以王耀那种不死不活的样子，自恃品味甚高的前监护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和那个胡子大叔在三俗产业上不相上下没节操的假正经居然好这口……

——根本就是只会看脸的肤浅嘛。

大男孩欣赏着自家热烈奔放又开朗漂亮的艳丽花朵们，每每想起大洋对岸伟大帝国的这段黑历史，总是不由露出嫌弃的神情。

腹诽了多年的成见，似乎也焦急着要搭上这只此一班的惊奇号列车。

正装没法保持规矩太久的年轻国度惊讶着王耀仍在凡尔赛逗留，还和亚瑟一起……难解难分。

若不是差点要让坚实门扉脆裂的凝重氛围，闯入的第一眼阿尔弗雷德还以为这两人是在玩什么别样的情趣。

好在绅士多年的教导还在骨子里留存些许。果断扇上门后，赞美和问候像春风一般自然轻拂而去。

……尽管教导他这些礼仪的那个人脸色不是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