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摸魚塘

拾玖

【拾玖】

 

引路人脊梁直挺着双手背在身后，恰到好处的与被引领者保持两步幅的距离，若非皮鞋落在石板上的声响回圜彻耳，王耀几乎要以为对方是在平直飘荡而非步履实地。

亚瑟·柯克兰。

尽管很想把这名字从脑子里和那些横行妄为在自家的洋人军队一起丢出门，但不幸的是，目前状况下条件并不允许。

王耀和他所拥有的故事可以追溯回久远古早。

因而受异族一时的打压盘剥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只要时间充足，他有自信将觊觎他又不舍离去的那些外来者，最终潜移默化纳入羽下。

只消有意归顺，以略微不同的形式一起走下去，有何不可？

但时代却变了。

入侵者不再是徘徊咫尺的近邻。

世界那一头名为工业的种子凶猛抽枝发芽，广袤的地界顿时狭小。

跨越山川而来的欲念，投机寻乐的不安定灵魂，王耀无力再复制昔时的手段。

然而……

富有节奏感的哒哒声骤停于嵌饰着繁复图案的白底金纹门扉前，鞋跟转动的刺啦声，让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园林几何造设上的王耀缓缓回魂。

团簇着自己的侍从们看似谦卑很是恭谨，可是被不问意愿、近乎逼迫挟持着塞入房间的王耀实在无法消受此等“礼遇”。

金碧辉煌的居室花哨却也难掩华贵。

身后无声卷起的微风昭示着退路的隐没。

王耀干脆向后倾靠在恪得背部生疼的凹凸上，不逊色于精纯黄金的眸子四下晃悠着目光，冷淡打量起增色房屋品味的雕像和油画，家具与摆饰，甚至是桃芯木座椅脚边的一处花砖，也仿佛值得费大力气去探究上好半天——

岑寂一点一滴蔓延开，沉浸在艺术鉴赏中的人全然隔阻了愈渐凝滞的氛围，就是不去看霸占了别人家候见室还预谋不轨的强盗头子。

“别站在那里，过来坐。”

被当成是空气的大英帝国“啪嗒”一声阖起指尖把玩良久的斯塔林格银怀表，从座椅中起身时顺手塞入胸袋，随即不紧不慢提起花壶斟茶入杯，任凭令人舒心的芳香随乌润漩涡释放溢散。

“红茶可以吗？”

宛若故知间无需矫饰的随意问询。

却依旧没有流水外的声响。

当然，本来桌面上也难觅一丝绿茶的踪迹。

水汽蒸腾后的翠墨不曾自凝视的方向移开分毫，见男人架着眼镜的柔和侧脸露出似笑非笑的讥嘲，亚瑟腕部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倾倒之势。

一秒的静谧过后，有如敲打在心头的汩汩振动又起。

“不加糖？”

似是长留朦胧薄暮中的人影仍旧不言不语。

自认为已将人重新掌握在手的日不落帝国纵容了这份任性，雕着玫瑰与蓟的镀金方糖夹在兀自旋舞的茶汤中一人一颗投注下晶莹剔透。

“牛奶呢？要多少？”

也不用回答，金发绅士已自觉执起奶盅的曲柄。

——自说自话还真是没完没了！

被隔了大老远都能令人鸡皮疙瘩乱起的视线舔了半晌，对浪费生命行为没什么兴趣的王耀总算施舍了闷闷的哼声。

 “原来今日有水厄吗……一个两个都要请喝茶，我这是，出门没看黄历啊。”

身处不利境地但仍敢在亚瑟·柯克兰面前拿乔、连头都懒得扭的，除了王耀还没真没第二个。

“不必劳烦大驾了，有话快说，我还赶着上工。”

虽是不客气的奚落，不过好歹开口了。

沿着杯壁滚落的奶珠在白色的蕾丝茶巾上氤染下暗渍。

亚瑟漫搅着已融汇成焦糖棕色的丝滑，字词中不觉带上些愉悦。

“多年不见，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

这一次，呵代替了哼。

无论门边面露不屑的王耀在想着什么，他此刻都不得不置站在这里，无处可逃。

——这个人仍然没有能力抗拒自己。

——逃避了这么长时间，可他依然属于我。

确知这一点的英国人胸口一扫几年来不断沉积濒临喷发的抑郁，甚至萌生了恶意的欣喜。若是深处黑暗，定是会燃起幽光的绿眸愈加贪婪地攫取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高傲的东方人变了不少，又像是分毫未改。

或许是那抹身姿淡出视野太久，亦或许是那份体热已不再残留在指尖，再度相对，往日晦涩烛火中的缄默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肆虐侵吞。

冲刷过对方消失后的气怒，淹没掉寻找却对方不得的暴躁，席卷去日渐势弱的不甘，最终在尽头的冲天烈焰冲撞中彼此消弭蒸腾，归于平静。

“我以为，你家换人之后，你会有意现身。”

火光中的决绝哪怕在回想中也依然刺痛着心尖，帝国的化身扣下银匙，慢条斯理起了话头。

显然并不合王耀胃口的样子。

“是哪里不满意吗？”

人都送到跟前了，亚瑟自然极有耐心，五指微张虚撑着边沿，不急不缓自后一步一步转到桌前。

紧贴着门扇的身躯坚持着视线的方向，但神色微不可察地沉了下来。

“我更没想到，你居然会来法国——和劳工在一起。”

轻快随意的音色陡然让王耀眼神凌厉，终是直面好整以暇、从过往到现在都让他难以有好感的男人。

自诩绅士的鸦片混账嘴角及眼中的笑意一如往昔令人作呕，粗浓奇怪的眉毛也烦得人火冒三丈。

 “你的法兰西挚友，知道你在他家有这么多耳目吗？” 王耀深深打量了他一眼，亦是似从前那般不急不躁，“还是说，这是你们表达友好增进友谊的形式？”

有着雕花翼纹的厚底皮鞋随着清越敲击声渐行渐近。

敢当面对亚瑟·柯克兰接二连三颇有维护地提老对头的弱者，除了王耀，也真找不出第二个。

但被冒犯的人却无意光火。

至少现在没有。

“战场，不像你该去的地方。”

五步之外，直截了当回避问题的质询对象停曳住双腿的行进，四目相对一瞬不瞬。

“哈，笑话。”迎着极具侵略性的视线，王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双臂交叉横在胸前，犀利口吻打趣而嘲弄，“好歹年纪这么大了，尸山血海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逐胡虏，除暴乱，废失道之王，以战止战。

又或是坚守最后的城池直至沦亡异族，眼睁睁目睹浑身泞垢的知心人满含歉疚却毅然饮剑刎颈宁死不屈。

年岁悠长的华夏文明持有者未曾淡忘那份悸动分毫。

胸口明明像被掏空，却同时又矛盾地自那些孔洞中不断喷涌出炽热，最终化为难以磨灭的烙印，成为他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很久以前，自青葱稚嫩的冠军侯视圣意为无物、大大咧咧接下了王耀想要学习骑射的请求后，孤烟大漠与马革裹尸便不再是陌生的景象。

无论有心无意，他们终究为他而死。

那么他便必须要活着。

活得比谁都长久，哪怕苟延残喘狼狈不堪，也势必要将那些人的故事与心愿，清晰地传递下去，万世不竭。

不痛不痒承受着冷嘲热讽的男人心底及时勒住了叹息。

他们毕竟相交已久。

虽然后知后觉为时已晚，但亚瑟在最后还是看清了王耀在不置一词的态度背后、真正压抑在眼底的思绪。

在此背景下纵然有心恻隐，也绝不该是由大英帝国给予意图彻底染指的目标。

王耀想反抗自己……不，不如说王耀其实一直从未放弃过反抗，只是在等待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时机。

可亚瑟·柯克兰此次千方百计留下这一直遍寻不得的人并牢牢掌握在可控中，难道不正是为了从根基上动摇和摧毁对方的可笑幻想吗？

——快些撇开那些令人发笑的杂思！

趾高气扬的贵族迈近一步。

崇高的荣光推挤着脑内负隅顽抗的旖旎乱量。

——帝国的威势不再！我必定要确保天朝的最大利益还在手中！

 “我以为你有本事在我的耳目下躲躲藏藏那么久，好歹也吸取点教训了，结果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你只是单纯换了个名号吗？天朝上国？”目光冷冷乜斜地讥刺着，日不落帝国的迫近又缩短了一步，“你在这里又能怎样？愚蠢的白费力气。你家那些劳工连自己被派来做什么都懵懵懂懂，除了做点体力活挖挖战壕收收尸体还有多大用？不过送来的粮食好歹要说声多谢。”

虚情假意的诚恳，嗅着若隐若现甘冽的男人不偏不倚用相似的目光挑衅着凛寒冰冷的眼眸。

“你这作兄长的，不如好好学学贺瑞斯，他送来的医——”

“别用这名字叫他！”

猝然截断的语句并不尖利，甚至喑哑低沉，却是疾锐。

亚瑟·柯克兰总有办法直击和踩踏到王耀的底线。

镜片后金棕色的眸子似同经霜未销的金属，纤长的十指搭着臂弯绛红的褶皱深深勾勒阴影，末了唇角微扬，霎时笑靥如花。

“法兰西虽然一丘之貉，但比起荷枪实弹、像牧羊犬一样来回在驻地三层铁丝网外巡逻的伟大帝国士兵，他的人还算守信，至少兑现了答应好的工作外自由——既没有一到晚上就把人赶进一间要挤五十人的小窝棚里隔离，也没有动不动就没理由地动鞭子抽人。我的子民没战死疆场，却冤死在你们的折磨下，我若不在这里，还真不知道原来我家小朋友，和你签的是奴隶协议啊~嗯？何况你也实在太客气了。”

秀丽的东方人面若桃李春风，一颦一笑都端雅无匹。

“我们家以工代兵，可不是如本田所言未出一兵一卒么？而且又比美利坚晚了三个月‘姗姗’对德宣战，原是根本不配获得席位，现在你们从拉拢我家小朋友时信誓旦旦答应好的五个席位‘才不过’减去三个，怎么说我也该感激涕零，送点粮食算什么？”

亚瑟直觉该打断王耀的言行不一，但对方明显已经在平静的表象下脱离自己预想的轨道，疏离的挖苦迭起不断。

“何况为何要对我道谢？真是折煞啊~”大英帝国并不有幸经常得见的笑容毫不悭吝，“山东你们不是允诺给本田了么？那么这些大部分来自山东的劳工，也该算在本田的功劳上不是么？”

和惯常傲气一点都不合拍的彬彬有礼，亚瑟本该对王耀这自讨苦吃自找麻烦的冲撞有无数个侮辱打压的选项。

却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甚至两人都无暇发觉其中的放任。

“睽别经年，你的脾气见长啊。”

饱含敌意的眸光怔愣，随即不再遮掩其中的尖刻，冷肆地踩起别人的痛脚作为回礼。

“我哪里还会有什么脾气，何况我们不熟，柯克兰先生。”双臂抱胸，用一副就是黑白颠倒你拿我如何的架势，王耀冷酷地撇清了双方的关系，“不过真让人好奇……布拉金斯基有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害怕？不但拿我的东西去取悦本田让他出力干涉封锁，甚至不惜建立七个新的国家作为缓冲……我倒真是，很感兴趣啊……”

刻意忽略了亚瑟颦蹙的眉宇和不快的威压，清冷寡情的眼神这一次利落错开，放下的臂膀反手握住门把。

“如果你找我要确认的只是这些，那么我们没什么可多谈了。家底掏空，糊口不易，我做的可都是小时工，麻烦柯克兰先生大发慈悲别耽误我的生计。再——”

砰——

眼前随着暗影劈来一道厉风！

耳畔震颤着细小缝隙轰然毁灭的巨响，王耀身形失却平衡后背重重撞上复杂精巧到极致的纹样。

来不及为受无妄之灾的背脊讨个公道，一掌狠命拍击在起伏浮面上的金发混账就像是蓄势待发的恶兽，让王耀绷紧神经蹙眉戒备。

亚瑟看着那人的厌恶表情，忽地笑了起来，顾不得自己在对方咫尺双瞳的倒映中有多狰狞。

他没想到自己会爆发得那么快，那么轻易。

到最后还是没能在这个人面前保持从一而终的冷酷与冷静。

是王耀口中接二连三蹦出的那些令人倒胃的名字？

还是王耀不知何时萌发的危险思想？

抑或是……

“我们不熟？”

自己将再也无法束缚住这个人的危机感蓬勃地昭然告示着。

但亚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从猜测化为现实！

见鬼的矜持！

下地狱的绅士风度！

王耀算什么！

王耀本来就从未在合作的名单上！

骄傲的日不落帝国怎么会考虑与被征服压榨的对象共事！

那他们之间有什么好客套的！

玩什么心知肚明的幼齿游戏！

“我们怎么会不熟？”

唇齿间柔情到滴出蜜糖的温存。

可撕开伪装，是荒芜纯色中冬风掺杂雨雪的湿粘冰冷。

“不如，我来帮你温故一下？”

恶劣的，充满暗示意味的低语。

铁箍般的五指已扣住夏日里依旧沁凉如泉水的肌肤。

“我们曾经熟稔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