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摸魚塘

拾陸·下

敲门声如天籁降临，东道主叹息着起身，应和会主席克列孟梭之邀离去，独留下氛围激烈暗涌的两人在氧气愈加稀薄的休息室内胶着。

空旷中响起了跳跃的词句。

“亚蒂你别这种表情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不时折射着冷光的镜片后，苍穹般澄澈的眼眸中析出盎然趣味，“你从前就特别喜欢追求一手毁灭的东西，看看你家现在堆满的罗马雕塑和建筑风格就知道了嘛。”

皮靴在地毯上不紧不慢蹭擦着，丝毫声息都未留下。

“你想要把Wong抓到手做些什么，那都没关系哦，尽管派人过去，HERO只关心在中国能弄到多少钱，对那个一脸死气又软趴趴的人偶丁点兴趣都没有。但是——”

高大健硕的青年人驻足于铺陈在绢丝上的精致茶具旁，没有温度的笑容倒映在桌后同样冰冷的碧眼中。

“找个人而已，有必要还和本田手拉手吗？”金发青年不谙世事的纯粹无端令人火大，“HERO很不喜欢你们在一起呢~”

——你当然不·喜·欢我们在一起。

制控着辽阔帝国的男人无波无澜目色空洞，却是一眨不眨在逆光中仰望着一手栽下的因果。

日本列岛位于太平洋西缘，与庞大的天朝上国相较可谓地域适中，对于当时独立不久，又目睹他轻易撬开清国大门的阿尔弗雷德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掠夺对象。

撒下的种子，总要发芽。

但亚瑟也好，阿尔弗雷德也罢，都没有及时地扼杀掉萌芽。

本田治下的日本，和王耀有心无力的清国不同，在历经了濒临毁灭的文化和经济冲击后，本田顽强凶狠地将内部平定，随即沾着满手自己人的鲜血，转身气定神闲放眼外界。

瘦小柔弱毫不起眼的东方岛国，吞并了琉球，击败了清国，血洗了朝鲜……哪怕亚瑟只是将他作为牵制俄罗斯帝国扩张的棋子，本田依旧蒙恩被德地成为了大英帝国的盟友、满腔任凭差遣的义气。

亚瑟·柯克兰放弃光荣孤立与本田菊签订的盟约的确非常有效用——尤其对本田而言。

厚积薄发的远东小国，甚至敢正面对上亚瑟都头疼的老对手布拉金斯基。

盟约的存在，竟迫使俄罗斯帝国的盟邦弗朗西斯都不敢轻举妄动。

本田的表现非常出色，简直超乎亚瑟的预想。

纵使清醒地知晓自己已经从利用者逐渐变为被利用者，亚瑟还是在五年后不怎么犹豫地续签了盟约。

随即五年，又十年。

只要本田能继续骚扰和削弱俄罗斯帝国，亚瑟不在乎他是如何拿着一纸盟约在亚细亚和太平洋四处耀武扬威恣意进犯。

受到天朝儒学几千年影响的东方诸国，都十分懂得看人脸色。

对大英帝国的利益所在，本田大多还算保持距离。

但这样狂妄的日本帝国，无疑成了阿尔弗雷德的眼中钉。

太平洋只有这么点大，中国的利好和资源，也只有这么点，原本就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何况经历了这么一场耗费极大的战争，人人都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从那个自罗马时代起就一直在强者追寻名单上的国度中，尽可能多地获得弥补。

本田在他们聚焦欧洲战火的时候，从中国获取了太多的好处。

多到，阿尔弗雷德再也无法默不作声。

然而——

“两年前，你承认了本田在中国的特殊权益，而半个月前，你不是也答应了本田的要求了吗？”

男人讥诮道，却觉得午后的阳光落在对方的金发上刺目之极。

“没错，HERO是答应了~”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笑容洋溢，“毕竟攸关最终利益，HERO可宁愿欢迎支持战争的共产主义者，也不能容忍企图阻止战争的激进分子呢~稍微让步下越来越嚣张的本田又如何？”

一身完全入不了绅士审美旨趣的军装在极具欺骗性的微笑中慢慢倾近：“但，我提出的山东暂交英法意美日共管的提议，却被本田拒绝得干脆，甚至，他对中国代表软硬兼施不果，回过头居然敢对我吼，如果将山东直接还给中国——”

桌上的茶具砰地重重弹起又当啷落回，未尽的红茶泼出边沿沾污晕染了纯白的手工蕾丝，杯盘狼藉。

“他要拿我是问！呵！”

美国小伙双掌狠狠拍砸在台面上，阴翳的蓝眼像是幽夜密林中苍狼的瞳火。

“是你给他的胆子吗？亚蒂？”

仍旧像是小时候一样，天真活泼又亲昵撒娇的口吻。

日不落帝国却只能催眠般切断五感，装聋作哑地直直凝视着头顶笼覆的阴影。

年幼时乖巧可爱的泡影已然蒸发，再无踪影。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连绵着，其中的乖戾渐浓。

“你放养的一条狗，哪怕昨天对着你摇尾巴，今天就已经敢朝我吠，对促成转让给他德国在山东权益这一秘密协定的弗朗西斯也没好脸色看……明天，又会如何呢？亚蒂，你想过吗？嗯？我记得你告诫过他别妄图触碰扬子江商贸的对不对？可你现在看看，他都渗透到哪里了？”

——到哪里……都没所谓。

因为阿尔弗雷德想找麻烦的对象，并不是本田。

自鸦片战争以来，亚瑟·柯克兰在天朝的贸易独占鳌头令人眼红，而徘徊等候时机的阿尔弗雷德，早就想取而代之。

亚瑟觉得疲倦从脚底蔓延开，明明坐在舒适无比的皇室靠椅中，却像是被捆绑在布满尖针的刑具上，动弹不能。

但他是大英帝国，是拥有日不落霸权的王者，又怎么能在自己拉扯大的小家伙面前落了下乘。

四目交汇着，惯于雄踞顶端的男人没有退让，字字傲慢冷淡：“英日同盟，对我，弗朗西斯，还有你，都是必须的。”

“哦~”

青年假情假意地玩味着，没有挪开的意思。

亚瑟早就无暇搭理他的不敬，却也不能过于苛责。

是的，是“不能”。

“纵然俄罗斯帝国已经瓦解，但新的红色主义，会是更棘手的存在。我们都需要本田出力干涉西伯利亚，达成打击苏俄武装的效果。这和一开始商量好的并没有多大出入，因此山东还是可以像先前商定的那样，作为犒赏送给他，你又何必去纠结这些既定的结果，搞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你以为跟本田对着干，天朝就会同你多做几笔生意吗？”

——别忘了，他们的经济命脉，可是都掌握在西方强豪的手里！

亚瑟恶意地想着，却无法如过往般行事随心所欲、刻薄地奚落品评。

“哦嚯~”

阿尔弗雷德又吹了声口哨，站直身子双手一摊，俊朗的面庞满不在乎。

浪荡的美国作风，总是让亚瑟感到强烈的精神污染。

这一次，他却没什么心思教训人。

“可是HERO还是不喜欢这个盟约啊~”拉长的调子吊儿郎当，锉刀一样来回削刮着涵养，“所以亚蒂啊——”

微微抬起下颌的神采有着和抚养人相似的倨傲，却是截然不同的狂放张扬。

“你是愿意放弃英日同盟，还是更愿意HERO承认爱尔兰独立？”

在晃动的钢索上稳固着自己情绪的大英帝国第一次失态地让座椅于地毯上擦出闷响。

爱尔兰。

在这个殖民地反抗业已不足为奇的半个世纪，亚瑟·柯克兰照旧延续着一贯的做法。

凡是违抗者，镇压，血洗，直到服从。

可是爱尔兰，毗邻相望，英皇的王冠长久照耀着天空与海色的竖琴，本该是帝国最稳固的领土……他都没计较彼此的宗教不合，爱尔兰却已为了些贫瘠不堪的土地被征用而寻死觅活。

亚瑟并不认为爱尔兰有那个能力与依旧强大的帝国抗衡。

但是……

抿成一线的唇下是牙关紧咬到肌肉酸疼的苦闷。

为了援助法兰西与同盟国争权夺利，堂堂世界第一的帝国，却瞬间沦为欠款几十亿的债务国！

而借款的对象，正是眼前这个看似无害好欺的美利坚合众国！

昔日的养育者，如今竟要对过去的受惠者不断让步屈从！

碧波中有着微不可察的涟漪。

早在阿尔弗雷德内乱自顾不暇的时候，这小混蛋就有胆量封锁英国的棉花进口，几乎搞垮曼彻斯特的纺织业。现如今……

经济的依赖，势力的衰微，爱尔兰的深刻憎恨，以及背后，来自美国强大爱尔兰裔力量的支持……

爱尔兰嘶哑着呼吁世界上的自由国家承认他的独立，简直就差没对着阿尔弗雷德·F·琼斯指名道姓！

阿尔弗雷德现在提起这茬。

全然，赤裸裸的威胁。

英日同盟的确非常有存在的必要。

可是爱尔兰……亚瑟怎能容忍一海之隔的爱尔兰脱离掌控！

若是连爱尔兰都制服不了！那么其它早就打压下去的殖民地们——！

碧玉色的目光凌厉如刀，有千言万语，有满腹愤懑，却只能尽作苦果吞咽。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与他外貌相似因此格外得他宠爱的年轻人踌躇满志毫不隐藏恶劣的咧笑。

阿尔弗雷德自信着神色镇定如常的绅士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居然，会落到这么一天啊。

只是两百年。

才不过两百年。

亚瑟有着倦极的感慨，但一丝一缕都不想让对方察觉。

上位者的骄傲，敦促他越是在此情境，便越是不能卸下丁点铠甲，哪怕早已窸窣着碎裂剥落。

——啊，还真像那个人。

亚瑟忽地失笑，见阿尔弗雷德歪头不解进而有些气恼的表情，笑容反而舒展得更开。

“我需要，再考虑下。”

亚瑟笑得颓唐。

却是发自内心地感受到怀念。

那一朵，他早已亲手掐断焚毁的馥郁。

尽管，他们之间的骄傲并无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