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摸魚塘

拾貳·上

【拾贰】

 

亚瑟·柯克兰与王耀的六十七年，在这喧嚣又岑寂的光影中走马观花。

英国人的嘴角紧紧绷着，不愿显现一丝波动的目光像刚刚打磨好的匕首，戳刺着对方沉静的鲜红背影。

那道身形微微仰头，仍旧无声无言，如同一个偶尔路过的局外人，从容旁观着恢弘殿堂的安详毁灭。

掩埋至深的东西自金发异族的心底刮搔升腾，鬼魅似的划下第一道印记。

——作为一个国家，我的决定，无可指摘！

他听见自己饱含激昂地嘶吼向无形的敌人。

——我所做的并没有错！

唇瓣微分，呼吸却被扼住，亚瑟下意识将眼神瞥向一旁，任凭相似的场景接二连三于火光中起舞。

当年威尔士胆敢挑衅英格兰，他与爱德华吞并了威尔士公国，并冷笑着将那狂妄自封的领主称号——威尔士亲王，变成英格兰人赐予自己王储的头衔。

当年苏格兰拉着法国混账也向他举旗，他们又一同血洗高地，还捎带走那些野蛮人的圣物司康石，将它永远放在英格兰的威斯敏斯特中。

然而那还不够。

只是将败者的骄傲夺走打上自己的烙印，并不足以根除隐患。

他与他的君主都无比警醒，于是复仇的意念化作火炬，轻巧点燃了苏格兰心中的威斯敏斯特。

邓弗林的坍塌与斯特林的沦陷，让抗争之心瓦解的同时，也动摇了那些人对民族与过往的认同。

高呼着要同英格兰决一死战、绝不屈服于语言律法都迥异的外族人的反抗者，到底都向他屈膝称臣。

而这一手段，对以亘古绵延文明为荣的东方，自然会……更加适用！

亚瑟僵硬地将视线拧回。

摧毁一座扩建百年，积淀几千年审美与意趣的皇家园林，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王耀认清现实放下挣扎的？

——太过了。

倒映眼帘中的那抹血色在翻腾，艳丽织锦在风中鼓荡的韵律，像是在为内心刨挖的悸动敲着节奏。

——身为国家，为领民谋福祉、为王冠添威光，这有什么问题！

——太过了。

——我首先是大英帝国！其次才是亚瑟·柯克兰！这究竟有什么可质疑的！

——太……

“王耀！”

他忍无可忍，终于低哑着嗓子，振出梗在喉咙的两个音节。

那人装聋作哑，连头都不回。

“王耀。”

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夹带着不容违抗的威胁。

前倾的身体预备迈开步伐。

“听得见，别吵。”

轻描淡写，连音色都毫无波澜起伏，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在里面。

亚瑟怔住，随后却突然想笑。

搞了半天，竟然，他才是彷徨的那一个。

他本以为王耀会和他曾经所遭遇的感触相同——

这样的场面，他其实并不陌生。

两百年前，霍兰德的舰队悍然闯入梅德维，放肆烧毁了国王最华丽的三艘战舰，并将皇家查理号作为战利品一路高歌拖回了荷兰。

这是不列颠的耻辱。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亚瑟仍会将指骨捏得作响。

象征无上王权的座驾落入敌手，眼睁睁看着对方得意叫嚣而去，那种无力不甘的屈辱……

他时刻谨记在心，日后用更残忍的手段讨了回来！

相似的境遇，亚瑟体贴猜测王耀的心可能会更痛一些。

毕竟这千变万化的万园之园，是帝国建筑艺术的最高峰，而其中的珍奇异宝，更是数代帝王的传承积攒。

这些令半个地球外的西方都瞠目惊叹。

然而，满不在乎。

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一想到那人是王耀，亚瑟又觉得是松了口气的情理之中。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看透过眼前之人。

他们之间，即便有着人类最密切的交流形式，亚瑟也从未有能力真正拨开那层迷雾。

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在意王耀是否有同样的心境。

——知道又怎样？

——是扼杀，还是……安抚？

亚瑟无法肯定。

——而且……的确是满不在乎？

亚瑟也无法肯定。

直到今日此时，亚瑟·柯克兰惊觉自己关于王耀的大部分，都必须以无法肯定作为定论。

实在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

“你怎么到这里的？”

亚瑟听见自己干涩的疑问。

沉浸在烧掠中的联军虽然已几近沉湎于疯狂，但仍是有极少数清醒的士兵火速将不该出现之人的行踪上报了过来。

亚瑟·柯克兰想象不出，并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人是用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心情，一步一步穿越炼狱般的画面？

羸弱的东方美人在他们之中醒目之极，可拖曳着长袍的步子沉稳而平缓，生生破开了失控的狂乱，以至于正像孩子一样糟蹋得起劲的男人们只得目送其路过，却无人敢上前。

王耀在想什么！

究竟在想什么！

大英帝国非常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真有趣呢，你现在的表情。”

不知何时侧过半个身子的清国正默默看着他，被风扯得凌乱的黑发下，唇畔的嘲弄显而易见。

亚瑟眯起因火光而愈加尖刻的眼眸，甚至考虑起是否该让这不识时务的混蛋受点皮肉之苦。

王耀错开了目光，将之投向狂热无比的远方。

“纵火焚宫，”熟悉的语声不紧不慢，亚瑟无端起了微妙的警觉，“都是我，几千年来看腻的戏码。”

远瀛观蔓延开的炙热步步逼近，将衣摆上摇曳生姿的牡丹照亮得栩栩如生。

“镐京，阿房，长乐，未央，兴圣，永安……”专注于南面的眼中浮起浅笑，“区别，不过是自己和外人罢了。”

潜藏的未知种子正试图冲破阻碍，亚瑟的心激烈搏动着，仿佛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耳畔声嘶力竭——

阻止他！必须要阻止他！

但是王耀，却忽而轻笑出声。

温柔和煦，从不属于亚瑟·柯克兰的笑靥。

“九州清晏，山河永固……呵呵，人类真是、真是惹人怜爱啊。”

亚瑟有点怀疑，那张恬静面容之下，精神是否已经全然错乱。

“异玩珍瑰，不过得一人赏玩，青铜铁铸，甚至连商周的皮毛都没沾到……纵然在尔等眼中再为精美，只可惜有形之物，我还未曾见证过生生世世。”

“喂，你……”

徐徐诉说的口吻一如往日，亚瑟看着那样太过正常的表现，不由小心跨近几步。

斜蔑而来的眸子盛满跃动锋芒，却冷淡得让人无法靠近。

“我们，毕竟不是人类。”

那个声音柔美似云霞，目光一如古朴剑器熠熠生辉。

“我与人类，并不完全相同。只要你们有脸拿着来路不正的东西向后世炫耀，我又为何要反比强盗更羞愧？”